毛尖丨贾樟柯，你走慢点
昨日，网络上纷纷转载著名影评人毛尖对贾樟柯新作《山河故人》的两篇评论，不料引起了轩然大波。原因在于贾樟柯在阅读了这两篇评论后，在其微博上做出了回应，其语气之狎戏，用词之粗鄙，不禁让人要问问贾导：“这到底几个意思？”
实事求是地讲，这两篇评论并没有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，也没有满篇揶揄和讽刺，而是温和地带着毛氏评论一贯的机智与幽默，甚至表达了对贾氏作品的某种欣赏。如果硬要说有所指摘，那也无非是说贾氏的电影没有以前好看了、流畅了，仅此而已。问题就这样出现了：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“接地气儿”的评论为什么到了艺术家那里就成了“淫荡”呢？到底是何种评论促使贾导使用了“性感”尤其是“淫荡”这种字眼呢？又是何种评论让以文艺片而著名的贾导如此“不文艺”了呢？如果贾导确乎是一个诚实的艺术家，恐怕应该更从容地面对一个影评人的批评，或者更严肃地看待自己的“退步”而不至于发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声音吧。这也进一步让我们思考，艺术家的光环不是自我的加冕，而是人民群众的推戴，倘若一个艺术家不能诚恳地接受批评的意见，不愿正视自己“退步”的现实，对不起，那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自尊和“独立”，而只能说明他在傲慢的道路上越走越远，即便他讲说着所谓“底层的故事”，也无法获得人民心底最热的呼应。
基于此，“保马”今天特别推出毛尖老师的两篇评论，目的在于让大家看看它是否真的那么“邪恶”？相信读者朋友自有公断。同时也欢迎持不同意见的读者朋友们一起参加讨论、交流。
在影城等看《山河故人》，就见中心地带人群开始聚集，众多不明真相的观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蜂拥而去。电影节期间，大家看到风吹草动就觉得有大牌出没，我前面的大爷走路都不太稳了，但他被大家的激情卷动，也矫健地汇入了人流。大叔大妈高高地举着手机，一边问，啥宁？啥宁？
范冰冰成龙章子怡地各种高叫一通后，终于有人准确地叫出了“贾樟柯！”“赵涛！”嘿嘿，《山河故人》首映，当然是贾科长驾到。贾樟柯肯定不只是文艺片导演了，人群没有因为不是张艺谋而退去，有人奋力地划臂向前想跟贾樟柯握个手，有人想问他要个签名，有人想向他提个问题，一路叫“贾樟柯，你走慢点！”水汽蒸腾的梅雨天，贾樟柯出来两分钟给电影节暖场后，电影在影城最大的一号厅首映。
影片分三段，画面比例也分三种。第一段1999年汾阳，不法煤老板张译PK了煤矿工人梁景东娶了赵涛；第二段2014年汾阳，赵涛父亲去世，她电话已经离婚在上海搞风投的张译，让儿子回老家奔丧；第三段2025年澳洲，张译和儿子需要借助翻译器沟通，从小母爱缺失的儿子爱上了老师张艾嘉。
这三段故事拼贴在一起，因为史诗野心太显豁，贾樟柯早年的流畅感荡然无存。所有的人物全部的叙事，都中华鳖精一样让人觉得大补。两个男人两条路，儿子名字叫Dollar，泥足深陷的煤车、突然坠毁的飞机、不断的爆炸声，这些是山河系列隐喻，钥匙、饺子、小车站，这些是故人系列隐喻，两条隐喻互相交织，中间还有完全抽象的路人甲肩扛关公刀三次出没，有不同时代符码的汽车、手机、歌曲、民俗和新闻事件反复渲染，主要人物因此基本沦为这些符码的傀儡，男主人公有时深情有时混蛋有时卑劣有时杂种有时又很中国很草根，女主人公有时天真有时老练有时老板有时老妈有时又很呆萌很抒情，人物内心没有线索，扛起什么样的符码就成为什么样的人，所以，赵涛最后一段舞，跟《白日焰火》廖凡最后的一段舞，根本不能比。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她的舞蹈中爆破出来，她的故事不坚挺，她最后的舞姿就不动人。
再一次，贾樟柯被自己的野心拖垮了叙事。山，河，故，人，想想就应该叫人热泪盈眶的题目，最后走出影院的时候，我们就感觉迎面被飞了一脸的暗器，嗖嗖嗖，嗖嗖嗖，如果你硬接下来，打开看看，里面也是空心的。
不过，最后，我要赞美一下张艾嘉。如果不是张艾嘉，最后这段年龄跨度四十岁的不伦恋，会变成一段搞笑AV。而这段据说让很多外国人惊艳的2025年第三个故事，我回头想想，只能说，贾樟柯的后现代想象，真是质朴又保守。明信片一样的澳洲和老掉牙的欲望教室，哪里接得上这么重的中国叙事？
贾樟柯其实是很擅长乡愁叙事的，但是，太大的时空摧毁了他。这部电影第一段结束的时候，片名才出来，这是贾樟柯的一个新亮相，不过，我倒觉得他留在第一段里更宝贵，就像主题曲唱的，“停在途上”，才会“令人又再回望你”。所以，作为一个《小武》的多年粉丝，我也想说，贾樟柯，你走慢点。